长弧,慢热,人来疯!
坑神,废柴,大咸鱼!
懒癌晚期重症患者,
只有片段不会写长篇系列。

【刺客列传·钤光】匣内紫霜

陵光宠公孙,原本想写虐,看了琅琊榜二想着互宠也不错呀,这篇也坑了很久了啊。


(一)


1.


北风啸了一个白日,晚间时候终于止了呼号,纷扬大雪遮天蔽地,装扮山河一片银装素裹,掩了一地血腥污浊。


有人悄然踏雪入户,重重深宅中敲响一扇门扉,留下一深蓝包裹,又迅疾离去,留开门的奶娃娃一脸失落,继而又是一声欢呼雀跃。


五岁的陵光伏在床沿逗弄榻上皱巴巴尚未睁眼的婴孩,全然瞧不见他身后父亲一脸的惊诧深沉神色。


第二日,陵府遣散所有家丁,只带了亲信随从举家南迁,其后定居锦城,府中少爷也由陵光一人变作他与陵钤两人。


北地藩王之乱,仗打了五年,得益于父亲当年的当机立断雷厉风行,陵府上下及时迁至作战后方,未受战乱之苦。


2.


陵光已是十岁,逃了夫子的课正牵着弟弟陵钤的手逛集市。


城门处一阵骚动,马蹄声伴着马上之人的大声呼喝穿街而过。


陵光牵着陵钤的手退到街边,扯了怀中帕子去擦他刚刚吃甜杏时沾在嘴角的汁水。


陵钤仰了头任他动作,一双晶亮眸子盯着哥哥如画眉眼,想着父亲夸赞好看的隔壁孟叔叔家的孟漪,小声嘀咕‘‘明明哥哥更好看嘛’’。


‘’嗯?‘’陵光又去擦他刚刚拿杏的手,没有听清,于是偏过头来看,微卷发丝蹭在脸颊,光影斑驳下一身紫衣更衬得他肌肤赛雪,横来的一眼带着些微倦的散漫,独属少年的风情夹在这举手投足间,吸引过往行人目光,不时夹杂一句夸赞悠悠而来,‘’这不知是哪家的少年郎,真是俊俏的很呐‘’。


陵光像是没听见,仍是认真检查他还有哪里没擦净,那话陵钤却是不敢再说第二遍给他听的,上一个说哥哥漂亮的可是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。


五岁的孩童眨着眼,眼神游移,‘’哥哥,什么是打仗,刚刚那人喊的大捷是什么意思,为什么大家听着都很高兴啊?‘’


问完后才舒口气,直暗暗夸赞自己机智。


陵光皱皱眉,看着干净了的小脸和小手收回帕子,随意给自己擦了擦,重新牵了陵钤的手往回府的路上走,‘‘打仗就是要死很多人的意思,刚才那人说仗打胜了,就不用再死人了,所以大家就很高兴了。’’


陵钤半懂半不懂地点点头,反正他也不在乎这个,他现在担心的是待会儿回去要如何给逃学的两人开脱,父亲虽然慈爱,在课业上却难得的不肯让步。


每次被抓了现行,陵光也不反驳,听话地去跪祠堂然后抄家训,可下次照常带陵钤逃课,于是惩罚便越来越重,跪祠堂也从一个时辰到三个时辰,家训由抄一遍到抄十遍,陵光却对拉陵钤逃课乐此不疲。


陵钤每每到此时便手足无措,被父亲强行关到屋内,罪责全由陵光担。直到有一次鼓起勇气,说是他央求哥哥的,想担下罪责,却唬了父亲一跳,看他在厅中来回踱步十几圈,最后挥袖而去,两人那次没有受罚,哥哥还亲了他额头。


可这办法用到第三次,父亲似乎回过味儿来,于是受罚的还是陵光,陵钤也急,又不敢公然违背父亲命令,于是便陪着陵光一起受罚,陵光跪祠堂,他在卧房跟着跪,直到听到陵光回房的动静才起身,陵光罚抄家训,他跟着一起抄,字写的歪歪扭扭也要抄陵光同样的量。


陵肃对此苦笑不得,反思自己是不是让夫子加的课业太重了才让陵光起了如此叛逆之心,想到最后忽然叹口气,对着陵钤抄写交上的家训若有所思。


凌家是儒商世家,虽少有人入仕,子孙启蒙书籍却都是经史子集,琴棋书画诗书礼仪射样样不落,请的先生都是当地一等一德才兼备之人,凌家子孙三岁开始读书识字,十五岁才被允许涉猎经商,弱冠之后才准继承家业,陵光少年聪慧,虽看着娇气,却是吃得苦的,三岁开始,辰时既气扎马步,亥时才可入睡,他从未叫一声苦,这逃学,似乎是自陵钤开始读书后才开始的啊。


3


陵钤逃学的日子在他九岁戛然而止。


锦城偏南,夏日暑闷,夫子请假归乡,父亲经商未归,便岁了陵光的意。


他于书室置了冰,镇着时令水果与酸梅汤,斜倚在书榻之上的软垫中翻兵书,陵钤在他对面,依旧端坐如松,抬手运笔肃目认真,纸上字迹已初显端正,只笔力尚稚嫩。


有仆从于门外轻扣,言有客人到访,一定要见到凌家人才肯罢休。


凌家规定子孙十五岁后才可接触家中事务,陵肃不在府中时,这些到访都是推拒了的,与凌家有生意往来的都知晓这规矩,往日不曾有如此难缠之人。


以陵光的性子,放在平时一句轰出去也就罢了,可他现在正恹恹,于此事也就提了几分兴致,

再有几月便是他十五岁生辰,事急从权,想必父亲也不会怪罪,便起身整了衣衫开了书房门。


已近正午,门外热浪滔天,他望一眼当空烈日,身后已有窸窣声响,陵钤撑了一把油纸伞举到他头顶,与他一片阴凉。


陵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几乎高了陵钤两个头,他要努力抬高手臂才不至于让伞盖碰到陵光发顶。


陵光笑开,亮起的眸化了一身散漫,整个人若花苞初绽,璀璨夺目。


陵钤仰头看他,也露出一个浅笑,浅蓝袍衫映衬,若苍穹,令人心旷神怡。


陵光接过伞,如往常一样牵了他手,两人一伞向着正厅而去。


命运惯会捉弄人,即便再聪慧,也难琢磨。


(二)


1


正厅内的是一虬髯大汉,在陵光转过偏门进院时立即自座上起了身,急走两步到了门边才驻足,眼神直勾勾都盯在陵光身边的陵钤身上,眼神热烈,神情激动,引得一身锦服薄衫下肌肉紧绷鼓涨。


陵光握着伞柄的手一紧,他将手中伞交予身后跟随的仆从,低头叮嘱陵钤先回书房,又对那仆从使了眼色。


陵钤虽不解,却也乖乖听话,瞧了那大汉一眼,随着仆从又转身回了内院。


那大汉本就是来寻陵钤的,此时哪里干休,奔着陵钤走的方向就追了过来,陵光闪身挡在大汉身前,身量相差悬殊也不输气势,一双桃花目眼神锐利,褪尽恹恹便如利刃出鞘,锋芒毕露。


‘’阁下,家父出门未归,晚生年纪尚幼不便待客,还请留下名贴,待家父回来亲自上门拜访。‘’


言语间,陵光身后闪出一排劲装家仆,是陵府的护院,彻底封死了身后偏门。


那大汉见拦路的是一少年,本不放在眼中,存了硬闯的心思,却不料他如此警觉,须臾间已判清形势并做了安排。


这里毕竟是陵宅,僵持起来于他并无好处,只得抱拳一声‘‘择日再来拜访’’,又深深看一眼陵光,表情虽不甘却也毫不掩饰的地流露出赞赏之色,这才转身离开。


陵光目送人步出正门,盯着那大汉厚底高靴蹙起眉锋。


护院家仆上前来请示,陵光站在烈日下仰首,‘’派人远远盯着,看他下榻何处‘’。


那人领命而下,带着两个人追出门去,其余人依旧站在原地未动。


陵光对着门房小厮招手,待人走近于袖中摸出两片金叶子递与小他,‘’听闻你与太守衙门的门房是同乡,去帮我打听一下,最近有没有军中人来访。‘’


那小厮接了金叶子不敢逗留,立刻就奔出门去。


‘’少爷可还有吩咐?‘’身后护院家丁中又走出一人躬身询问。


陵光被烈日晃得目眩,低头思索,身后无人出声,只静等主子命令。


‘’你去账房取两坛父亲前两日自北境带回的百英玉露,送到齐家镖局,告知齐伯父方才之事,请他今晚务必过府一趟。‘’陵光想了半刻钟才又言道。


待事情交代完毕,所有人都退下,他才回身,望向身后这片深宅大院的天空,顿觉肩上沉重,往日父亲与管家在时,何时劳烦自己费这番心思。


2


陵光回到书房,才觉自己一身热汗淋漓,陵钤听到门外脚步声时已自书案后起身,在他进来后递上拧好的湿帕,又端来一碗冰镇好的酸梅汤递上,看人喝完舒展了眉心露出畅快也才舒缓了一张肃脸。


陵光瞧他神色露齿一笑,存了几分调笑心思,阿钤这是九岁的年纪九十岁的颜,好好一张嫩脸生生皱成满脸褶子的老爷爷了,父亲该治眼睛了,这哪里是他夸赞的少年老成了,是真老还差不多。不忘伸手去捏那张与自己半分不相似的脸蛋,赞一声手感俱佳。


陵光方才展露一身平日难有的凌厉,少年人渐渐张开的脸,褪了小时圆润,尽管依旧脸颊鼓鼓,眼角眉锋也依稀展露出了几分棱角,配着他此时的奕奕笑颜,倒有了茶肆说书先生口中的意气风发,少年侠气。


凌家是商贾大家,无奈南迁虽减了家业却并未伤了根本,几年发展,凭着诚信家训也渐在锦城扎下根基。


陵肃平日严苛,却并不拘泥于将二人圈养在家。他平生急公好义,友人遍在各阶层。这锦城内,官宦世家之门,陵光陵钤可随意出入,大贤大德之家,时时上门聆听教诲,镖局武官也未少造访受训,寺庙香火少接过他二人添置的香油钱,贫寒困苦之家也曾赠医施药……


二人在此环境下耳濡目染熏陶成长,又都是聪慧之人,自是比一般孩童心智成熟,陵钤小小年纪,与夫子学礼义廉耻,条条框框牢牢记在心间,平日里倒是比陵光更守节知礼,夫子同父亲都欣慰夸赞他小小年纪便隐有君子风范,只有陵光平日爱拿此事逗他,偏要引他一同做些同龄人该做的调皮捣蛋趣事。


到了现在陵钤已是习惯,放在往日,他也就任了自己哥哥开心,今日却是学着父亲叹息一声仰头盯紧陵光,依旧眉头深锁。


陵光笑得再灿烂,人他都守护不了,又谈何守候这如花笑颜。


陵光猜的到几分他的心思,将那空碗置于手边桌案,蹲下身体于与陵钤平视相望,手指抚上他眉心揉开那抹郁结,笑得温柔,‘’阿钤一直在长大啊,我还盼着你长慢些,这样才能多些牵着你的手时间,省得你长大懂得害羞了,便不再让哥哥碰‘’。


‘’阿钤不会不让哥哥碰的‘’,小小的孩童神情异常认真,‘’今日,要是我长的再大些,父亲不在时,再不济我便也能与哥哥比肩而立,而不是又躲回书房,留哥哥一人独面危险‘’。


知晓他缘何不快是一种心境,听他亲自喧之于口又是另一番心境。


陵光忽觉有热流自心间涌上,眼眸酸涩蓄了晶莹,心口鼓涨迟缓了呼吸。他垂眸将那小小身体环进怀中,心中想着,便是天王老子来寻,这人也是他凌家的,谁也休想带走。


(三)


1.

 

当夜陵家就遭了贼,避过府内巡夜护院,直扑陵钤卧房而去。

 

“阁下还真是阴魂不散。”陵光自屏风后转出,吹亮手中火折子,目光冷冷盯视床前一身黑衣的壮汉。

 

门外脚步踏踏,重重火把亮起围拢,封死门窗退无可退,有一白衣郎君推开他掩好的门扉迈进室内,大眼睛深酒窝,对着大汉挑起眉毛,娃娃脸上挂着笑,却扑面而来一股肃杀之气。

 

大汉这时才惊觉是落进了对方陷阱,权衡思量,飞身直取离他最近的陵光,想抓了他做人质,逼众人忌惮放他离开。

 

却不料这小小少年有着一身极好的柔身功夫,手已经握上对方肩头,却只觉掌中柔滑毫无着力之点,最后只扯在掌中半片深紫衣袖。

 

只这片刻已失了先机,门边的白衣人已到了他近前,将那紫衣少年挡在身后。他手中银白宝剑出鞘,手腕翻转间处处是杀招。

 

那大汉也是身经百战之人,在白衣人剑下也只有左支右拙的份,十几招下来已被对方拍飞手中刀,利刃压在脖颈上,剑气破开肌肤渗出的血丝渗进领口的黑衣之中。

 

门外的家丁这才涌进来,手铐脚镣利落锁了大汉手脚。

 

“带下去,灌了药扔进地窖。”陵光对着家丁挥手,看着人被压下,然后转身对白衣人抱拳行礼,“今夜多亏了齐伯父,否则小侄当真难办。”

 

那白衣郎君剑不沾血,归剑入鞘后剑柄压下陵光行礼的手,蹙眉眼神冷然,“这人身手不似江湖中人,恐怕麻烦,你父亲何时能回府?”

 

“我下午已放出信鸽,算着最快也要三日。”

 

白衣人颔首,“以防对方还有后手,陵钤这几日便跟在我身边吧,一切等你父亲回来再做计较。”

 

齐家镖局总镖头的功夫在江湖上数一数二,有他坐镇当是万无一失。陵光悬在半空的放了放,可想起父亲密室内箱匣中之物,心又沉了底。

 

2.

 

陵光将睡在他房间的陵钤抱进偏院齐镖头房间,安排妥当退出后并未回他院子,而是背着手慢悠悠向后院而去。

 

地窖中的大汉已被灌了卸力的药扔在角落,有气无力倚靠着墙角,眼中无丝毫畏惧之色,瞧着陵光走下,反倒是带上几分兴味。

 

家丁见他下来,急急迎上,神情惶惑,递上一块玉牌。

 

陵光拿在手中翻看,两寸见方的深蓝琉璃石,一面平滑触手温润,一面阴雕朱雀振翅长鸣之象。他将玉牌扣在掌心,眸色深沉,拢在袖内的另一手蓦然握紧,于掌心掐出一排深深指印。

 

陵光扬手挥退室内家丁,拉了凳子在人面前坐定,少年目光清亮,不掩其中杀机,“你们这次来了多少人?”

 

那大汉艰难动了动身体,坐靠的更正了些,“本以为陵家家主不在,行事要更方便些,没想到竟然载在一个奶娃娃手中,”他咧嘴笑了笑,牵动脖颈伤口嘶了一声,还是仰首望向陵光,“小小年纪,心思如此敏捷缜密,说出去倒也不丢人”。

 

陵光静坐在他身前,垂眸摸索手中玉牌,唇线抿紧听他答非所问的啰嗦。

 

他望陵光指缝间透出的幽蓝叹息一声,“你现在该知道,他不是你能留得的人”。

 

“如果杀了你们……”陵光唇瓣开合,语调森冷,右手自怀中掏出一柄匕首,拇指推开剑柄露一截寒刃,昏黄烛光下反出一道银白光亮。

 

“哈……果然还是少年天真,”那大汉哼笑一声,“我们既然敢正大光明上门,必是得了确切消息,此次不过是来验证,消息一经确实,自会有人再带旨意而来,届时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,全由不得你了。你杀了我们又有何用,反倒是引火烧身。”

 

他顿了顿,嗤笑一声,“你且问过那孩子,他…想不想认祖归宗?”

 

陵光为他这最后一句话颤了身体。

 

3.

 

“故人上门寻亲,速归!”

 

纸笺湛蓝若雨后碧空,字迹锋利隐透萧萧杀意,陵肃丢下一堆烂摊子给了管家,立刻快马加鞭往回赶。

 

这么多年了,这场祸事终究还是躲不开。

 

马奔进锦城已是亥时,街上人流熙攘,转进陵府街道却骤然安静下来,府前两盏大红灯笼高挂,府门大敞内里闻不到丝毫人声,马蹄声哒哒到了府门前,守门的小厮奔出门外迎接也是大气不敢出的瑟缩。

 

陵肃现在无心追究这些,绕过影壁墙进到院内,正厅内灯火通明,紫衣的陵光独坐厅中,薄衫瘦骨,周身气息萧条,闻声偏过头来,双目红肿,眼中血丝满布。

 

“人呢?”陵肃气息未定,喘着气风尘仆仆,全不见平日的运筹帷幄。

 

陵光起身斟了杯冷茶递过去,“陵钤在齐伯父那里”。

 

他见陵肃松口气,仰头几口将茶喝尽,接过空杯又斟满递过,“寻陵钤的人被我灌了药拷在地窖”。

 

陵肃闻言一口茶呛进喉咙,喷了口中余茶,咳嗽声响彻半座陵宅。

 

陵光不紧不慢拍他后背顺气,待陵肃渐渐平复下递上被掌心捂得温热的玉牌。

 

陵肃颤手接过,盯着玉牌又咳嗽几声,声颤嘶哑,““想必你也该猜到了,也就你这性子还敢如此胆量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”。

 

“您早该告诉我,也不至于现下束手无策,只等人宰割。”


(四)


1.

 

上次拜访的大汉,几日后就住到了府上,连带他带来的十几名手下,受的是上宾礼遇。自此,陵钤身后就再未断过人,无论做什么都有两人不远不近跟随,上街时更是多到六七人,混在人群中,前后左右每个方向护卫的滴水不漏。

 

他指给陵光看,陵光也只是懒懒扫一眼让他不必理会。

 

陵钤开始觉得不安。

 

他有些心浮气躁,持笔的手悬在半空,盯着雪白宣纸之上风骨全无的字迹皱眉,果断搁了笔。

 

夫子还是没有回来,父亲虽然回来了又匆匆出了门,于是陵光继续过他随心所欲的日子。

 

他闲闲倚在榻上,一手撑头,一手握着书卷,听到声响歪头自书本后露出半张脸,桃花目凝水,慵慵懒懒望过去,“写完了?起来歇歇,佃农昨天送来了葡萄,修竹刚洗好送进来,在冰上镇着”。

 

陵钤听话起身,绕过书案走到冰架前,摘了一颗含进口中,尝到一口如蜜的甜,才捧了盘子走向陵光,在他身边坐下,挑了一颗紫红的葡萄果拨开皮将果肉塞进陵光口中。

 

陵光瞪了他一眼只得起身坐正,将书合了放回书案,陵钤扫了一眼,是《尚书》,有些诧异。

 

陵光向来不喜欢这类书中的束缚迂腐。

 

“字拿来给我看看。”陵光嗜甜,这葡萄颇合他胃口,吐了籽又拈起一颗,葱白手指若玉,连带指尖的葡萄更加晶莹通透,陵钤坏心思地在半路将那枚紫果劫进自己口中,红唇温热柔软,牙齿坚硬,扫过陵光触感明晰指尖,连带着心也跟着颤了颤。

 

陵光盯着空了的指尖,若醍醐灌顶。他垂眸,苦笑。

 

陵钤尚小,心思纯澈,只觉得这颗果比方才吃的还要甜,连带几天的躁意也平复了几分。

 

2.

 

天渐渐凉了下来,书室内不再日日镇着冰,先生依旧没有回来,陵钤的课业便都落在了陵光身上。

 

陵钤的字自那大汉住进府上便再没有进步,这日午后骤雨初歇,天爽气清,书室敞了窗,陵光环着陵钤,于窗前握着他手抄写《诗经》,锋芒隐在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间,比陵钤的端正规矩更多了张扬恣意。

 

窗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者,微笑挂在精瘦面颊,捻着胡须不住颔首,陵肃立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,微不可查叹口气。

 

一首抄写完毕,陵光松了手,转头看向窗外,眼神落在老者身上,敛了唇角笑意。

 

 

3.

 

陵光将陵钤送进陵肃房中,然后伏在廊檐下的凭栏上盯着水面出神,。

 

屋内低语絮絮,隔了门窗他听不真切,半晌房门才重新打开,陵钤惨白着一张脸,脚步有些虚浮,那块当年藏在包裹内随他一同送来的墨蓝玉佩已挂在腰间,随着他的步伐晃动。

 

陵光霍然起身迎上去,陵钤撞进他怀中,手臂环上他腰身搂得死紧,陵光弯腰将人抱在怀中,轻抚背安抚。

 

陵钤的手再次环上陵光脖颈,紧紧拥着,脸深深迈进他颈项,在他耳边低声哀求,“哥哥,阿钤累了,今晚想跟哥哥一起睡”。

 

“好,哥哥带阿钤回去睡觉,不怕啊,哥哥会一直在阿钤身边的。”他柔声安抚着怀中明显被吓坏的陵钤,对着门内跟出的陵肃与老者微躬身算是见礼,便转身抱着人离开了。

 

“他们兄弟感情很好。”魏璇辰捋着他半百的胡须,看陵光转过廊檐一角消失了身影,不知在思索什么。

 

“光儿两岁时,草民的妻子就过世了,草民平日经商走南闯北难在府中,对他两人难免就顾不及,阿钤可以说是光儿一手照料大的,两人关系是比一般兄弟更亲密些。”

 

“如此,甚好,甚好啊!”魏璇辰点点头,他回身对陵肃拱手行了一礼,“王上思孙心切,即已寻到了钤殿下还是要快些启程回京,陵老弟这两日就安排好家中事,我们三日后启程如何?”

 

4.

 

陵光褪下两人相贴被汗水湿透的衣衫,先将陵钤抱进浴桶随后自己也挎了进去,把人揽在怀中打湿了布巾给他擦身。

 

被热水一激,陵钤有些昏沉的神志稍稍清醒一些,他在陵光胸前垂着头,撇撇嘴角眼泪大颗大颗砸进没胸的水中,溅起小小水花。

 

也砸在陵光手臂,慌了陵光的神。他捧起那张小脸,指腹去抹那红红眼角,轻声细语用尽了温柔,“没事了……没事了……”

 

却不料陵钤眼泪越来越多,无声流泪也变成了低泣,最后竟是嚎啕大哭,重又扑进陵光怀抱搂上他颈项,细瘦胳膊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,要勒的陵光窒息,少年的嗓音在耳边声嘶力竭炸开,“是不是阿钤不乖所以爹爹不要阿钤了,哥哥也不要阿钤了,才要把阿钤送走……阿钤……阿钤不要离开哥哥……呜呜呜……”

 

陵钤从会说话后便从未再哭过,最多也只是在陵光受罚时红过眼圈,眼泪愣是含在那双清透双眸没掉下来过,此时却哭的一脸鼻涕眼泪。

 

纵使再少年老成,他也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,却忽然有人告诉他这里根本不是他的家,他的父亲与哥哥与他根本就是不相干的人,他要被迫离开这个生活了将近十年的地方,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,那里没有他的哥哥,没有他爹爹,没有他熟悉的任何事物。

 

陵光也是红了眼圈哑了嗓子。他悉心教导锦衣玉食,由肉团子养到知书达理的人,凭什么那高高在上的老头子的一句话就要被夺走,与强盗行径有何区别。

 

可他能怎么办,他不能因任性搭上陵府上上下下上百条人命。只能将这憋屈与眼泪咽进自己肚子,还要强颜欢笑去安抚怀中人。

 

(五)


1.

 

纵使万般不情愿,要离开的还是要离开。

 

陵光为陵钤穿戴整齐,最后将那枚幽蓝弯月玉佩挂上腰带,手捋顺了其上流苏搭在衣摆之上。

 

陵钤手一直捏紧陵光宽袍衣袖不曾撒手,末了又再次确认一遍,“哥哥真的会跟阿钤一起走?”

 

“嗯,不会半路抛下阿钤的,现在可以松开哥哥衣袖了吗,都让你揉皱了。”陵光向他递出手,这才看他松了自己袖口,又紧紧攥上了自己手指。

 

两人迈步出门,陵钤回首去看他住了几年的房间,衣柜中装满他天青色的衣服,锦被有他喜欢的独属于陵光的冷香味道,书案后还压着他两日前临摹的书法,棋盘上那局棋他还没同哥哥下完,他与哥哥一模一样的茶盏扣在茶盘中……

 

这里,他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
 

陵光牵着他的手,任他一步三回头,两人磨磨蹭蹭到前院的时候,所有仆人都立在院中,老管家见他二人过来,跪首磕头,他身后仆从也跟着跪下,匍匐在地,老管家声音极轻,“草民等,恭送殿下。”

 

那时他的身份还不宜公开,服侍的仆从便只能以这种方式告别。

 

很多年以后,他扶陵光的棺柩回锦城,住回当年的屋舍,被褥已旧,衣服已小,镇纸下的纸张泛了黄,棋局还是他离开的样子,茶盏依旧扣在原来的地方,他再离开时,依旧是在前院,老管家颤颤巍巍领头跪下,他的父亲白了头发亦跪在下首,满院齐声高呼,“草民,恭送王上!”

 

物是,人非。

 

2.

 

他们走的时候正是夏天的尾巴,早晚天高气爽,正是风景好时候,陵光更是有意带陵钤享受这最后的兄友弟恭时光。

 

他不爱经史子集,更偏爱游记杂略,胸有丘壑。于是这一路上大部分时候都与陵钤同乘一骑浏览路旁风景,兴致起了便脱离官队,寻附近名川大泽带陵钤去领略一番,在农家的田埂上追逐嬉戏,向农民伯伯讨教当地作物种植收获,也曾混迹于当地热闹集市,从街道吃到街尾,再买些少见的稀罕玩物……

 

更多的时候,只是带了陵钤进到当地最大酒楼茶肆,二楼靠窗边点一桌菜或一壶茶几碟小点,听着周围熟悉不熟悉的方言,说着或当地或周围或千山万水传来的流言八卦,他搂着陵钤,请来掌柜的坐在对面,听他侃侃而谈接触的各色客人脾性喜恶,指点江山般指出店内客人来历身份习性,顺带扯一扯他听到的各地风物情貌,与他一生中曾遇见的惊心动魄。

 

陵光做的并不过火,玩乐够了便骑马急行追赶上队伍,陵肃不曾做斥责,魏璇辰也不催促,只是嘱咐随行护卫保护好他们,每次回来后也都要陵钤复述一遍所见所闻,有何所感所觉,陵光就窝在马车另一角,手中翻着淘来的书,不时给陵钤做一番提点补充。

 

魏璇辰捻着胡须边听边点头,看陵光的眼神也越来越深邃。

 

3.

 

如此走走停停走了将近两月,树叶金黄时一行人终于接近京师。

 

陵光环着陵钤的小身躯骑在马上,远远能看到城门处黑压压驻了大队人马,深蓝旗帜高空飘扬,是天璇王的王驾。

 

一行人在两里外驻足下马,陵钤有些被这阵势吓到,他紧紧贴在陵光身侧,攥紧他的手寻求支撑,努力绷紧了神色不露怯。

 

依制,陵钤为王孙,要行在队伍最前。魏璇辰下车来请,陵钤仰头去望陵光,不愿松手。

 

陵光垂首对他微笑,蹲下身体为他抚平那身水蓝衣衫褶皱,手压上他细瘦肩头往前推去,“去吧,哥哥就在身后。”

 

陵钤又回头望了陵光一眼,咬咬嘴唇,才挺直腰身握上魏璇辰递来的手随他行到队伍最前。

 

陵光垂目望着空了的掌心眨眨眼睛,后又重新蜷起,眼睛半眯起身,目光盯在那抹小小的身影上不再移开。

 

只将将行了一段,前头便有铁骑踏尘而来,当前一人,行到队伍前勒马而驻,不等马停稳便翻身而下,扔了缰绳疾步而来。

 

周边护卫与马上下来的骑卫一同跪倒,陵肃也拉了陵光跪在人群中,魏璇辰对来人躬身行礼,“老臣参见王上,此次幸不辱命,带回了小殿下”。

 

陵钤抬眼去看,此人一身幽蓝披风,长髯白面,精神矍铄,又听魏璇辰称呼,顿时明白,于是稳了步伐上前,照着之前魏璇辰之前教的礼数,撩袍跪下,交手于额前行了一个大叩拜之礼,“孙儿公孙钤,参见太王父!”

 

老天璇王思孙心切,一朝得愿,望着那张酷似长子的脸喜极泣泪,上前拉起那小身躯激动抱了起来,手抚着那张脸颊连声道好,大笑出声,“有你父王当年风范”。

 

他比陵光身量高太多,胸膛也更宽广,或是血缘天性,陵钤趴在他怀中也无畏惧,反而生出一股亲切,他也微微笑开,小手伸出抹上天璇王脸颊,认真拭去其上泪水。

 

 

(六)


1.

 

王宫的偏殿内,公孙钤已经熟睡,天璇王依然将他抱在怀中,手指一遍遍抚过小脸儿上的眉眼,忆及多年前,自己一身水蓝衣衫芝兰玉树意气风发的长子,又是悲从中来。

 

“看来,本王是真的老了。”他幽幽叹息,近来是越来越忆当年。

 

大殿内烛火摇曳,空空荡荡只有一老一少两人,连带共享天伦的欢喜似也被冲淡。

 

内侍蹑脚进入,躬身轻言禀上,“丞相已候在殿外多时,王上是否传召”。

 

“宣。”他给怀中的公孙钤掖了掖搭在身上的毯子,另有内侍上前轻手抱过,出了殿送他回自己的寝宫。

 

“老臣参见王上。”魏璇辰对着榻上的天璇王拱手行礼,下午虽有小歇到底是岁月不饶人,一路舟车劳顿的疲惫并未完全褪下。

 

“过来坐吧。”天璇王活动被公孙钤枕得麻痹的手臂,“既然早就来了为何不让内侍通禀?外面凉风吹着也不怕你这把老骨头受不住。”

 

“王上与小殿下重逢之喜老臣不敢打扰,掐着时辰想着小殿下该睡着了才命了内侍通禀,没扰了王上兴致吧。”

 

虽是如此说着,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,他落座在天璇王对面,将手中奏折单手递与对面人。

 

“听你这语气,钤儿一般都这个时辰就寝?”天璇王接了那折子打开,内里是陵肃的祖籍生平,上下三代事无巨细都囊括在这小小一本奏折中,蝇头小楷也不过寥寥千字。

 

魏璇辰点点头,“陵家虽世代经商,家风甚正,殿下被教的很好。”

 

天璇王也点头,目光扫过奏折上‘儒商世家、乐善好施’几字,“是很好,比当年翎儿有过之无不及,这个陵肃虽是一介草民,倒是不简单,若是入仕想必也是个人才。”

 

魏璇辰在对面缓缓摇头,“王上,一直以来教导殿下的并非陵肃,而是陵肃的独子陵光。”

 

“哦?”天璇王来了兴致。

 

奏折中对陵光也不过几字带过,只言及少年聪慧未有再多言辞,可听他这老臣之言,似乎对这人甚是欣赏,他这位老臣平日可甚少有此高赞。

 

“确是龙章凤姿,天质自然。”天璇王忆及宫宴上陵肃身边的紫衣少年,当时第一个想起的也只有这两个词。他的王孙也确实眼神时时刻刻都盯在那少年身上,他也跟着瞧了几眼,只是那少年一直都一副恹恹神情,一场宫宴下来也未发一言,他对之除了容貌上的惊艳外也就无其他印象了。

 

“王上可知,吴统领在他手上吃了两个闷亏,曾被他生擒关在地窖三日。”

 

“这倒是新奇。”天璇王奏折也不看了,“吴之远当职这些年从未出过差错,本王今日还是第一次听他失手。”

 

魏璇辰为天璇王娓娓道来,“吴统领去到锦城的时候,陵肃正好经商在外,还带走了陵府的管家,于是陵家上上下下能拿主意的也就剩了陵光。他想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成什么事,便光明正大上门拜访,想要诱哄对方先见到殿下,这眼看着殿下都到了面前了,他却被轰出了门去。吴统领当时想也许是自己长得太凶神恶煞了,被当成上门挑衅的了,便寻着之前打听到的殿下的院子,晚上夜探了陵宅,没想到陵光早已看穿他的企图,已布了陷阱就等他上门,于是吴统领便成了阶下囚,要不是陵肃赶回来,恐怕还要多关个几日。”

 

“虽说这其中也有吴统领轻敌的原因,但此子神思敏捷心思缜密程度也确不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,臣同他一路行来,其表面看去眉低眼慢,实则行事不拘一格,外柔内刚胸有丘壑,假以时日,必当是不世出的天才。”

 

“你想让他入仕?”天璇王眯起眼睛。

 

“老臣斗胆,想举荐他辅佐小殿下。”魏璇辰收了笑,神情严肃庄重。

 

臣子最忌插手帝王家事,尤其是子嗣王储之事,魏璇辰今日偏就提及了。他是世家大族出身,两朝元老,一手辅佐天璇王登位到如今,忠心侍主劳苦功高,但这并不是他今日有胆冒犯天颜的原因。

 

天璇立朝三百二十一年,储君公子翎携妻归宁,并奉王令巡视边境,却不料北王引战,欲扣押储君逼天璇承认其王权,藩王之乱始。当时储妃有孕,于追杀途中产下一子便是公孙钤,正在陵家故宅附近,随行侍卫有与陵肃交好之人,知他急公好义,遂托孤寄命于他,这才有了后来的陵钤。

 

储妃因生产血崩而逝,储君公孙翎也在三年后与北王决战中战亡,其后藩王势弱,天璇收回反王领地。但连年征战百姓困苦,天璇无力再战,为防其他藩王因削权孤注一掷,也只能暂时施以安抚政策,任其积蓄势力暗自壮大,近来北境又立一国遖宿,国力强盛虎视眈眈。

 

天璇王已近天命之年,膝下五子四女,长子公孙翎战亡,三子怯懦,四子好大喜功,六子刚愎自用,幺子中规中矩,其下孙辈虽有长于公孙钤之人,却同样未有人无出类拔萃。

 

如今的天璇,如无明君必有覆灭之虞,天璇王一直不曾放弃寻找公孙钤,也是期望他肖似其父,尚能与天璇一线希望。

 

如今公孙钤回朝,也不负天璇王期待,但他毕竟还年幼,成栋梁还是朽木教导之人至关重要,天璇王亦在心中有所思量。魏璇辰可做其师,伴读人选却是一直未曾定下。

 

天璇王沉思默然,魏璇辰起身拱手拜礼,“老臣知晓王上顾虑,只是这世上少有两全之法,二取其一当取最利。王上若是还有犹疑,不若亲自见见,自当知老臣为何如此坚持。”

 

天璇王难见魏璇辰如此执拗,这次倒真是提了兴趣,“许久不见你如此郑重其事,罢了,本王就听你的,先去会一会这不世出的天才是怎样得了魏丞相的青眼。你啊,赶紧给本王免了这套虚礼吧。”

 

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TBC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评论(7)
热度(29)

© 燎沉香•隗墨 | Powered by LOFTER